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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岳颖缓缓闭上眼睛,在失去意识之前,脑海中定格的是刘远呈与那个女人搂抱亲吻的画面。为什么?!她无声嘶吼。然而周遭一片沉寂,只剩无尽的黑暗。她感觉自己像朵云一样慢慢飘起来,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似乎正在从她的身体中抽离,心里的黑洞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大,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,可她想不起来,直到从混沌中传出一声稚嫩的“妈妈”。孩子!岳颖惊呼,身体猛然急速下坠,她的意识在这一刻突然回笼,在清醒的瞬间,一张惨白的急救床在万丈深渊下接住了她。岳颖缓和心悸的感觉,慢慢睁开眼睛,入目便是爸妈忧惧的面容。“小颖啊,你可终于醒了!吓死妈妈了!”岳颖喉头梗住,张了张嘴,艰难地问道:“孩子、孩子还在吗?”妈妈回避她的注视,用棉签蘸了些水,轻轻点在她干裂的嘴唇上。岳颖什么都明白了。从三年前开始备孕至今,她的心境犹如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;从得知自己不易受孕的那天起,她每一天都在期待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;她熬过一个又一个试管周期,打了几百针,她想等天使降临时,也像别的试管妈妈那样,拍一张宝宝与所有针管的合影……好在苦尽甘来,她终于得偿所愿,然而这个梦那么短、那么脆弱,轻轻一碰就碎了。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她宁愿那天就好好地待在家里,绝不会去听什么新手妈妈课程;或者听完之后就回家,绝不会去旁边的商场闲逛,这样她就不会撞见那对狗男女亲热的场面。她的心不会碎,梦就不会碎。可是现在,说什么都晚了。她历经千辛万苦才拥有的孩子,就这样死于她灭顶的悲痛之中。2岳颖哭了许久,在迷迷糊糊中睡去。醒来时,发现刘远呈就坐在旁边。她忍着恶心瞪着他,咬牙切齿地问道:“你来干什么?”刘远呈不耐烦地“啧”了一声:“你看看你这脾气,都是这脾气害了你。”岳颖想用世上最脏的词汇去骂他,可话到嘴边,却生出无尽疲惫之感,她铿锵的人格已经随着孩子一同消失了,仿佛所有的抗争与攻击都失去了意义,故而到最后,她只说道:“你走吧,我现在不想看见你。”说完,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涌出。刘远呈叹了口气:“当初我就说过,实在怀不上就算了,想要孩子可以想别的办法呀,你非要去做试管,白白折腾那么多年,还花了那么多钱。”岳颖冷笑:“你想要自己的孩子,可以去找别的女人;而我想要自己的孩子,就只能去受这份苦。我早就说过,我可能生不出孩子,你可以离婚的,但你没有,我曾被你感动,以为你不计较,愿意和我一起渡过这个难关,没想到你只是装装样子。”刘远呈闷闷说道:“岳颖,咱们一码归一码,生点气、喊几嗓子就能流产,这就说明你体质不行,早晚也留不住这孩子,你可别赖我哈。”岳颖被气笑了,她扭过头,虚弱地摆摆手:“滚吧,不想再看见你。”刘远呈听话地再也没出现。岳颖如行尸走肉般配合妈妈,让吃什么便吃什么,让喝什么便喝什么,除此便让自己陷入昏睡中。几天后,岳颖渐渐恢复。那个被她刻意忽视的念头慢慢又冒了出来。一天,她趁妈妈不在屋里,独自来到住院部科室,刚好她的主任医生下了手术,她凑过去,小声问道:“我以后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?”医生拧着眉头看她许久,说道:“你要是还想试试,等身体恢复好以后再来做检查。”她没再多说,但明显欲言又止,岳颖不傻,自然明白医生想说什么。在这一刻,她不得不正面这样的现实:她这一生,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。3岳颖出院后变得十分寡言,爸妈整日守着她,生怕她想不开。刘远呈倒是回来几次,总是行色匆匆。如今他再也不必编织工作忙碌的谎言来应付谁,表现得有些肆无忌惮和破罐破摔,好像做好了和岳颖离婚的一切准备,但又不想主动开口提。是啊,那样善于伪装的一个人,怎么能因为发妻不能生育就直接提离婚呢?她想起当初两人结婚时,刘远呈曾信誓旦旦地说,他这辈子一定会对岳颖好,无论发生何事,他都不离不弃。那时候的岳颖过于天真,以为这就是爱情,现在想想,真情或许也有几分,但更多的原因,想必是她家不嫌他贫困,供房供车供人脉又无须他入赘吧。如今,刘远呈翅膀硬了,已比过去好过百倍,他其实一定很想离婚吧?但碍于所谓君子承诺,为了维系个人形象,也不想用放弃财产换取自由,他更想要被动地获得这个结果。所以他在医院里冷言冷语,所以他现在总是不回家,他试图用软刀子、钝刀子逼岳颖像当初刚刚发现身体问题时那样,主动提离婚,这样他就可以顺坡下驴,什么都不必承受。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?岳颖想,我偏不让你如意。现在什么刀子都不管用了,因为她的心,早已冷硬如铁。岳颖彻底恢复后,对那俩狗男女的恨意达到巅峰。这厢她拖着刘远呈,坚决不放手名存实亡的婚姻,坚决不肯给他自由;那厢她着手去寻找那个小三,她忘不了那日她倒在地上时,小三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,是那么的邪恶、无耻,面对一个怀有身孕、身体在流血的同性,小三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恐惧。岳颖不想让她好过,此刻她完全理解了新闻中那些带人殴打小三的原配,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去做这样粗暴的事,但她可以换别的方式让小三身败名裂。想找到那个女人并不难,只要跟着刘远呈就可以了。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办。她不知道刘远呈有没有察觉她的跟踪,但其实并无区别,于他而言根本无所谓,因为他们本来就已经撕破脸了,刘远呈盼着她提离婚。然而,岳颖跟了几天,目睹刘远呈跟那个女人诸多亲密的场面,却越发觉得自己可笑。事已至此,她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?小三身败名裂又如何呢?他们最终还不是桥归桥、路归路,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。她本已劝退自己,打算放弃执念,放过刘远呈,结果,某一天,她却发现刘远呈陪着那个女人去了当地有名的私立妇产科医院。4岳颖目送那二人进了医院,又目迎他们喜气洋洋地出来。隔着一条街,她清楚地看到刘远呈将手覆在那个女人的肚子上,而那个女人随即挺起单薄的腰身,模仿孕妇走路的样子。他们笑得是那样幸福、那么开心,就和许许多多普通的夫妻一样,全身心地期待孩子的到来。而后,岳颖看到他们去了母婴店。透过落地窗户,她看到那个女人在选防辐射服、选孕妇装,刘远呈陪着她,穿梭在挂满婴儿装的货架之间。岳颖的视线随即被那些小小的、可爱的婴儿装牵引着,她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,仿佛那里还蜷着一个小小的生命,正睡得香甜,手心传导的温度与爱意就能将其唤醒。距离失去孩子已有几个月,岳颖那颗麻木的心又碎了一次。她站在原地,在来往路人诧异的眼神中泪流满面。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想通,也没有真正放下,她的执念在她的冷落中长得更繁茂、扎根更深,现在想拔除,也已经晚了。岳颖攥着拳头离开了。回去以后,只要闭上眼睛,那日在孕婴店看到的一切便总是浮现在眼前。那个穿梭在婴儿装货架之间的女人,有时候是那个小三,有时候是她自己,她时常觉得那天看到的都是假象,有时候她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怀孕过,可她总是能从柜子里翻出她从前为孩子准备的衣物。那蓝色的小帽子、鹅黄色的包被、红色的小肚兜、白色的连体衣都是真真切切的啊!都是她曾有个孩子的证据啊!岳颖清醒时,意识到自己好像出了问题。她正想找心理医生看看,妈妈入院了。岳妈的身体里长了一个很大的子宫肌瘤,更年期过后也没有萎缩,反而一直在长大,医生建议手术切除。岳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一切计划,把全身心放到妈妈这里。看着日渐衰老的爸妈,岳颖很愧疚。当年她执意要和一无所有的刘远呈结婚,爸妈掏出家底帮他们建立小家;婚后她难以怀孕,也是爸妈陪着她寻医问药;他们担心刘远呈因此嫌弃她,小心翼翼地向这个姑爷献上百般好;后来她一次次做试管失败,爸妈陪她受罪,也哭着劝她放弃。她是这世上最不让人省心的女儿,却遇上了这世上最好的爸妈。她愧疚难当,寝食难安,唯有不眠不休,陪在床畔。5岳妈术后彻底康复后,岳颖的精神问题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。她苦苦支撑伪装,最后还是被爸妈发现了。二老赶紧带她去检查,拿到诊断结果后全家人陷入崩溃,岳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二级。看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刻,岳颖是清醒的。她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的人生被彻底毁掉了。她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变成这样,是因为一个出轨的男人,还是因为求而不得的孩子,或者是因为偏执的自己。为了安心治病,岳颖辞掉工作,搬回爸妈家里。她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,但她知道要自救,就算不为别的,也该想想日渐年迈的爸妈。她每天配合乖乖吃药,尽量不出门,尽量让爸妈少操心,在清醒的时候,她尽量多笑、多说话,她想要尽快好起来,不要再让爸妈难过。治疗三个月后,岳颖感觉到自己在康复。她也慢慢想开了,等自己彻底康复,就去找刘远呈离婚。她不想再纠结过去,谁对谁错已经没那么重要了,她想要早日开始新生活。那天妈妈陪她去医院复查,在一楼大厅取药的时候,她竟然看到了刘远呈的那个女人。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如常,却在看到那个女人隆起的肚子时心绪紊乱。妈妈还在排队等药,她左右看看,犹豫良久,终是没能忍住,跟上了那个女人。那个女人去了地下停车场,岳颖也去了地下停车场。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,忽然,那个女人在一辆车前站定,转过头来,问道:“你想干什么?”6岳颖愣住,脑子没有反应过来。那个女人扶着腰,似炫耀一般:“我怀的是双胞胎,刘远呈很高兴。你要是识趣,就赶紧跟他离婚吧。别再拖延了,这样大家都好过。属于你的东西,刘远呈都会还给你的。”岳颖紧紧盯着她的肚子,没有吭声。她的身体里似有两个小人在打架,一个小人对她说:“你快回去吧,你妈妈一会儿看不到你会着急的,不要再让你妈妈担心了。”另一个小人对她说:“这就是那个勾引你老公的贱女人,是她和刘远呈一起害你失去了孩子,她在对你耀武扬威呢,你不能放过她!”岳颖捂着脑袋,慢慢蹲下。那个女人冷笑一声,打开车门钻了进去。她启动车子,马达的突突声仿佛修罗场上的号音,岳颖身体里的两个小人瞬间分出胜负,邪恶战胜了善良,疯狂吞噬了冷静,她看着那个女人即将驾车离去,忙慌慌地从包里摸出自家车钥匙,循着开锁的声音,找到了妈妈开来的车,钻了进去。她已经几个月没有摸过方向盘了,此刻坐在车里,有些不知所措。但那个女人就快绕出去了,她不能再等待。凭着一点肌肉记忆,她启动车子,一脚油门轰了出去。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这样追过去是为了什么,在猛然撞击的瞬间,她的脑子里只有那个女人大肚子的画面。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,岳颖总是时而混沌、时而清醒。清醒时,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。她撞了那个女人的车,害那个女人失去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和子宫。刘远呈发了疯一样来质问她,他说了很多狠话,他要她为他的孩子偿命。陷入混沌后,她又什么都不记得了。再次清醒时,她知道爸妈为了尽量赔付、取得谅解,卖掉了家里的房子,他们找了最好的律师,要证明她在撞车时处于发病状态。岳颖很想去死,她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她很愧疚,为爸妈,也为那个女人两个未出世的孩子。如果她一直疯癫下去,她将成为爸妈余生的拖累;如果她以后清醒过来,她又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。但这一切都不由她,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。半年后,经过刘远呈与岳颖爸妈的反复撕扯,一切尘埃落定,岳颖犯罪时处于发病期间,不承担刑事责任,但家里为此付出巨额赔偿。这件事平息后,岳颖整日沉默,过了很久,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她,怎么样了?”妈妈攥着她的手,柔声说道:“刘远呈和你离婚后,也和她分开了。现在,刘远呈已经跟别人结婚了。”岳颖愕然,原来到最后,能够全身而退的人竟是刘远呈。她,以及那个她曾万般痛痕的小三,却一起成了可怜的受害者。这不公平,这却是坚硬无比的现实。就像刘远呈的变心一样,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不容半分置疑。但现在的她已无力追究这些,抬眼望漫漫长路,尽是迷途,所有的爱与恨、痛与伤、罪与孽,都只能由她独自背负。人间真苦啊,她曾拼命拉扯着、争取着,然而失去总是比得到多,最终,连自己都找不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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